【聯合報╱馮傑】 2010.10.12
這篇把「銀」當作題材,作者有豐富的閱歷和知識;這也是一篇典型的隨筆、漫談,就像吳魯芹、林語堂、周作人的語調,是一篇老辣的文章。──顏崑陽
此文的混風、彈跳、離奇表現作者深厚的筆力,且有豐富的人情世故經驗和歷史知識。──簡媜
純度.為臣的表白
與黃金相比,銀顯得低調。
金是高貴帝王,即使沉默也處處閃耀,銀有點像金屬裡的丞相,典雅淳樸,謙卑做事。
老虎般的黃金,在天空中飛翔,塵埃裡擋不住光芒四射。
而銀一輩子只在世間默默行事,從不招搖。
黃金穩坐金庫,老謀深算,以不變對應世界萬變。
銀子則如水,流動如萍,從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,從捂熱到最後涼散。
銀化學性不如金穩定,流浪中的銀在空氣裡與硫相遇易有情變,第三者必定介入,特徵是氧化變黑。
即使謙虛為臣,這臣也一時成為貳臣,再打磨,質地可還原銀白,但銀史上早有染汙之嫌,載入檔案。
這有點像歷經兩朝的大書家王鐸。
佩戴銀飾不易穿行在氣味濃烈的場所,如酒吧、舞廳。
汗水對銀器最有影響,汗中含氯化物。
跳舞不易貼得太近,膚肌相觸更有變黑的可能。
從這點看,銀飾是另一種洩密者(現代私家偵探多忽略這點)。
故,金飾暢銷永遠貴於銀飾。
因黃金閉口不言,沉默是金。
美女還需注意:銀與金不能同時佩戴,就像兩黨不能共謀虎皮。
金銀同行易節外生枝。
「925」代表銀的最高純度,黃金純度「999」。
銀自知之明:世上根本沒有純銀,像世上沒有純粹黨員一樣。
化學老師說:皇帝就餐前必放一枚銀牌在湯裡,戒備投毒。
如有毒銀牌自會變黑。
銀像一位以身飼毒的忠臣。
老師還說:銀碰到硫化物起化學反應,生成黑色硫化銀,砒霜是三氧化二鉀,提取時含硫化物,所以銀器測毒極其靈驗。
老師又說:化學成績好走入社會就不易被毒死。
我說,如果我壓根不想當皇帝呢?
老師怒:那就罰你站出來!
童年,我和皇帝湯盆裡的一枚銀器都同樣顯得無辜。
那是因為銀器純度不同的緣故。
穿越和鑲嵌.銀的另一種簡史
世上接觸銀的人多,即使在饑饉年代,枯瘦如柴的手也握過一塊光洋。
銀元在世間穿梭,像銀河裡的彗星,穿越無數故事,帶著手溫、體溫,一塊塊飽經滄桑,滿臉心事。
銀元形態大小一樣,但身世經歷不同,每一塊銀子都在演繹著人世間的喜怒哀樂,都在撰寫自己的半部《小銀史》。
當年我祖母為救獄中的祖父,把家業換成一百塊銀元,然後,前去衙門打點。
可祖父最後還是瘐於獄中。銀元有背叛主人的時候。
散銀般的大雪裡,有人最後只捎來一隻我祖母送去的繡花鞋。
我在台北國父紀念堂一家咖啡館,八十多歲的詩人管管說:「我十九歲在山東被抓壯丁,臨走,我媽給我一塊手帕,裡面裹著一塊銀元,她想著我有這塊銀元就能回家。」詩人眼圈通紅。
銀元迷路了,在造鹽的海上,在泥漿的陸上,銀找不到返鄉之路,母親臨死也沒再見到那塊本該回家的銀元。
世間每一塊銀元都鑲嵌一個傳奇。
就像現在每一張鈔票上,都坐著上億的細菌。
銀子的聲音
說世上最好聽聲音不是胡琴琵琶和帕華洛帝,是銀子之聲,你一定要信。
中國人最美妙時是把銀元用中指、拇指輕捏,猛地一吹,放耳畔細聽。
「記得那美妙的一瞬,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,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,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」,少年時我背誦普希金情詩〈致凱恩〉,總覺得應該改為〈致袁大頭〉更妥。
銀元之聲不僅是百米高處的天籟之音,還是十米之內的生活交響曲。
銀子就是土地,賦稅,房屋,財富,威信,尊嚴。
姥爺告訴,純銀元擲地有聲,撲嗒撲嗒。
若為銅質聲尖。
鉛錫質地,聲悶短促,擲地無力,像摔一匹死狗。
銀元壘摞的高低和生活水準成正比。
銀元時代,銀永遠是通用硬件,光芒暢通無阻。
王婆就為西門大官人十兩棺材錢,最終血染茶壺。
賣油郎為一夜情,張忙一年方攢夠嫖資,「當下兌足十兩,傾成一個足色大錠,再把一兩八錢,傾成水絲一小錠。剩下四兩二錢之數,掂一小塊,還了火錢。」然後,出發,嫖娼。
銀化裝後可以啟程。
形狀時大時小,在時空裡流動變幻,現在轉變成紙鈔,英鎊、歐元、美金、信用卡、數字。
但功能和兩千年前銀子一樣。
可用於升遷、運作、競選、工程、賭博、軍火。
一切還和賣油郎當年那把銀子性質一樣。
一個現代人行賄或嫖娼,同樣不能挑兩桶上等好油。
必須「兌足」,必須「傾成」。
偽銀時代
銀子繼續在一條長河裡自由漂流,狀若月光下閃耀的魚鱗。
中國唐代對銀器崇拜達到狂熱,宋時銀器才從宮廷走入民間。
也進入偽銀時代。
我對比過:宋以前銀器不落款,宋以後銀器上多印有「紋銀」、「足銀」、「足紋」字樣,以示純粹。
銀器上還有銀匠名款。這是把信譽烙上銀器,向天明心。
後來也有造假銀者,烙字多不規範。
一個心裡懷揣黑暗的人,去把祖宗也烙印時,畢竟有點兒心慌。
一位收藏家告訴我:是否真銀元寶只要看底上「絲窩」即可,因為古代鑄銀時底部空氣無法排出。
仿銀多為合金或化學品。
一位在家務農的同學,對我說起一個銀販子廉價售他五十塊銀元,說轉手就賺兩倍。
我懷疑有詐,同學卻相信自己眼力。
我把一塊銀元往桌上一摔,碎了。
我同學的心也隨著碎了。
現代誠信也多是以現代合成原料製成,易碎。
世道與時俱進,可以用銀來亂心,氧化。
今年是庚寅虎年,南方流傳虎年必須戴手鐲銀飾,因為虎吃了「銀」就不再吃「人」了。
老虎耳聾,這肯定是粵籍的老虎,銀人諧音不分。
但這些謠傳卻包含如下象徵:世上老虎吃不完人,只有人多被銀吃掉。
銀大於老虎。
銀可以把人消化掉,從骨殖到思想。
世上每一塊碎銀都比人永恆,哪怕你把頭刮亮印到銀元正面,終要融化。
銀碗盛雪
好在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純白之銀。是智慧之銀。
隋唐時代的中國人就知道,馬奶放在其他容器裡幾天就會變質發臭,而放在銀器裡,可長時間保鮮。
如果把語言放在銀器裡,語言同樣保鮮。
於是,除了馬奶、羊奶、牛奶,一面面銀碗裡開始存語言,放禪宗公案。
時間一長,語言生枝,銀碗裡開出一朵朵白蓮。
一時,銀器成了禪宗道具。
《景德傳燈錄》「藥山還銀」公案有「問佛法相當得兩錠銀」之語。
天平的兩端各放佛、銀兩物,孰輕孰重?
面對這色空二種,政客和強盜肯定都不回答,魯智深當年偷下桃花山,單把銀器都用腳踏扁了,拴在包裹,他只帶銀碗銀盅銀盤諸器,不帶桃花山上的地圖、情報、詩集、核資料。
最妙的是「銀碗盛雪」公案。
如果不盛妙語,銀碗盛雪的後果不是雪化就是銀生鏽。
這個不易達到的心境讓一塊銀子達到了,境界就是銀碗,語言就是白雪;是一個何等澄明境界!
多虧了銀史上還有一塊這樣的純銀。語言成色為「925」。
銀器外傳
在銀子裡穿過。
我看過苗女銀飾宛如朵朵玉蘭。
在西藏看過藏銀,拉薩八廓街上買過許多銀器。
還看到僧人攤前一枚小銀碗,古樸精緻,上面鑄有梵語,松香繚繞,銀的光澤折射一絲神祕氣息。
帶錢不夠,約定好第二天成交。
翌日,那僧人卻神祕說,昨夜作一夢,夢到活佛,今天給多少也不賣。
回來路上,有人告訴我,小銀碗是用一位藏族少女頭骨所做,藏銀鑲著少女身世。
在西藏有許多這樣的銀碗,一枚枚像高原一盞盞雪蓮花,深夜銀碗能與銀白的月光獨語。
我在中原接觸到的帽墜、帽飾、帽花,髮簪、釦飾、挖耳勺,都屬於鄉村小銀器。
我的一把長命鎖就是白銀打造,正反鑄有「童子抱蓮」、「麒麟送子」文字。
銀器被我母親一一綴上童年,一走,乳名嘩嘩作響。
小銀器多與手工溫暖有關,我看到鄉村銀匠使用鑄造、焊接、掐絲、鑲嵌、拋光五種工藝。
他們一生沉浸一塊銀子,在編織一年四季時光。
一代,兩代。
四十多年人生年輪,讓我知道銀器不易囤積,銀器過多就會以各種形式飛走。
我們村四家地主就是因為銀多的緣故被政府鎮壓。
我還知道對乾淨的銀子心要恭敬。
小時我偷過曾外祖母一枚銀釦,不料到半夜就開始拉肚子,像銀飾報復的小咒語。
櫻桃般大小。
十五歲那年,我開始在鄉村跟當過排長的二大爺學習飲酒,演習風度。
二大爺說銀器酒盅最好,飲時能化酒、化毒,還不易醉。
第二天,我闖入滑縣城中藥店,貿然問「這裡有賣銀器嗎?」
老中醫一驚,花鏡上沿透出兩顆黑少白多的眼睛:「你這孩子,小小年紀要淫器幹啥?」
老先生放下手中的線裝《金瓶梅》。在空中眉批。
多年後我悟到,是他讀書太投入。
一個人讀書一多,知識在腦子串道兒,在世上就會銀、淫、飲、隱,通感不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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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rignal From: 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/一把碎銀 讀銀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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