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6月4日 星期六

當生命陷落時

佩瑪·丘卓

甘波修道院很大,海天相連,水平線看不到盡頭,海面上到處優遊著海鷗、渡鳥。

這樣的地方很像一面大鏡子,讓你感覺無處可逃。

既然是修道院,實際上也不可能有什麽逃避之道——那裏不可以說謊,不可以偷竊,不可以喝酒,不可以做愛,不可以外出。

我本來就很渴望去那個地方。

後來創巴仁波切問我要不要去那裏擔任院長,我就去了。

我一向喜歡挑戰,住在那裏果然對我是一項考驗,因爲去的第一年就好象被生煎活煮一般。

我是因爲自己的世界整個崩解了才去修道院的。

我一路保護自己,欺騙自己,維護自己亮麗的形象——然而一切還是崩解了。

不論怎麽努力,我就是再也掌控不了大局。

我的行事風格把每個人搞得快要瘋了,我自己也無處躲藏。

我一向自認爲做事很有彈性,待人親切,幾乎每個人都喜歡我。

我帶著這種假相活了一輩子。

然而來到修道院的前幾年,卻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不瞭解自己。

不是我的素質不好,而是我實在不是那最後的「黃金女郎」。

我在自我形象上投注了太多,如今這形象再也維持不住。

我所有的未竟之事全部以「綜藝七彩」鮮活而無誤地暴露出來,不但我自己看得一清二楚,別人也看得清清楚楚。

凡是自己以前看不到的地方,現在一下子都冒出來。

這還不夠,別人還會講我的一些事情給我聽。

我很痛苦;痛苦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有快樂的一天。

我覺得一直有炸彈落在身上,而自我欺騙也不斷爆發。

然而生活在這個人人勤修精進的地方,我不可能迷失在維護自己、怪罪他人之中。

這地方沒有那種「出口」。

後來一位老師來修道院訪問。

我還記得她對我說:「你一旦能和自己親密相處,你的狀況就會跟著順利起來。」

我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話,知道自己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。

我牆上挂著一幅標語,上面寫著:「唯有不斷寂滅,才能在自己身上發現不朽的東西。」

未曾聽聞佛法之前,我就知道這才是真正覺醒的精神。

也就是要放下一切。

然而事情一旦見底,我們找不到東西可以抓的時候,傷痛就開始浮現。

就像那洛巴學院的人常說的:「愛好真理使你走投無路。」

我們對這一點都還有些浪漫想象,然而一旦被真理釘牢可就苦了。

你去浴室照鏡子,一眼就看見自己長了一臉青春痘,看見自己那張年華老去的臉,看到自己沒有愛心,看到自己的侵略性和膽怯——我們一清二楚地看到這種種。

這時我們的心就柔軟了。

當事情搖擺不定、什麽都不對勁時,我們就會明白自己已到達某個邊陲地帶。

我們會發現這個地帶既脆弱又溫柔,而溫柔又可能朝兩個方向發展。

一是把自己封閉起來生悶氣,或是去修正一下那股震撼人心的感覺。

無依無恃的狀態真是既溫柔而又震撼人心的。

這整個過程都是一項考驗。

身爲精神戰士,若想喚醒自己的心,都需要這項考驗。

有時我們是因爲生病或親友亡故而落入無依無恃的境地。

我們感到失落——失去摯愛的人,失去青春,失去了生命。

我有個朋友因愛滋病而面臨死亡。有一次我要外出旅行前找他談話。

他說:「這場病不是我要的,我很恨,很害怕。可後來卻發現這場病是我收過的最貴重的禮物。現在生活每一刻對我而言都很珍貴。我生命中的每個人都很珍貴。我整個人生都變得有意義了。」

有個東西真變了,而且他已準備好接受死亡。

原本恐怖駭人的東西現在卻變成禮物。

生命陷落既是一項考驗,也是一種治療。

我們都以爲重點是要通過考驗,克服問題,然而真相是:問題並不會得到解決。

事物聚合之後必定分離。接著又是聚合與分離。

治療就是容許這一切自然發生——接受悲傷也容許悲傷減輕,接受痛苦也容許喜悅出現在心中。

我們也許認爲某件事會帶給我們快樂,然而我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。

我們以爲某件事會招來不幸,但其實我們並不知道情況會是什麽結果。

最重要的就是容許自己不知道。

我們總是會作一些自認對狀況有幫助的事,可我們絕不知道自己會跌倒還是會昂首端坐。

雖然遭受到極大失望,我們仍不知道故事是就這樣結束,還是另一場偉大曆險的開端。

我曾看過一篇文章,描述一對夫婦只有個獨子。

他們家境很窮,所有人都仰賴這名獨子賺錢養家,維持家庭聲譽。

有一天他從馬背上跌下來摔成殘廢。

這對一家人而言簡直是世界末日。

然而兩個禮拜後,軍隊進了他們村子把所有壯丁都抓去當兵打仗,唯獨這名年輕人得以倖免,可以留在家鄉照料父母。

生命就像這樣。

我們什麽都不知道。

有的事我們稱作好事,有的事我們稱作壞事,但到底好不好,其實我們並不知道。

世界崩解了,我們站在不明狀況的邊緣。

這時我們每個人的考驗就是能否待在這個邊陲地帶,不去具體認定什麽。

精神旅程非關天國,也不是要到達某個美妙地方。

事實上,我們就是因爲如此看待事物才會痛苦。

以爲我們可以找到永久的快樂並因此逃避痛苦,造成了佛教所說的輪回。

這種絕望的輪轉使我們承受巨大痛苦。

佛教四聖諦第一諦說的就是苦;只要我們還認爲事物是永恒的,不會崩解的,而我們可以倚靠它們來滿足對安全的饑渴,就會有苦。

從這觀點來看,我們真正認清事物真相的那一刻,就是毯子從我們腳下抽走而我們找不到立足點的時刻。

如果不利用這種狀況喚醒自己,就會讓自己昏睡下去。

當下——這無所依恃的一刻——就是發心照顧匱乏者的一刻,也是發現自己善性的一刻。

我還記得很清楚,有一年初春某天,我的現實世界突然罄竭。

當時我雖然尚未聽聞佛法,不過那的確可稱得上是一次真正的屬靈經驗。

那是在我先生告訴我他有外遇時發生的。

當時我們住在新墨西哥州北部。

那天我站在我們家門前喝茶,聽見汽車開上來的聲音,然後是關車門的聲音。

接著他從屋子旁邊繞過來,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,劈頭就說他有了外遇,想和我離婚。

我還記得那時我感覺天空非常寬闊,屋邊河水潺潺,茶杯裏冒著熱氣;時間靜止了下來,我腦筋一片空白,裏面什麽都沒有──只有光和無邊的寂靜。

接著我回過神來,撿起一塊石頭,向他砸了過去。

每次有人問我爲什麽會接觸佛法,我總是回答那是因爲我實在太氣我先生了。

然而真相是,他救了我的命。

當時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,我非常非常努力想重拾那份慰藉和安全感,重回那熟悉的歇息之處。

可是幸好我沒得逞。

我憑著本能知道,讓我那執著的、習慣於依賴的自我死亡是唯一的生路。

我家牆上那幅標語就是那時貼上去的。

生命是良師益友。事物永遠都在變,但願我們都瞭解這一點。

事情總是不會照我們的夢想發生。

那種偏離中心,不前不後的狀態才是理想狀態。

我們在這種狀態中不會卡住,而能無限地打開心胸和思想。

那是一種非常溫柔、沒有任何侵略而又非常開放的狀態。

安住在這種動搖狀態——安住在破碎的心、安住在胃痛、安住在絕望、安住在報復心之上——才是真正覺醒之路。

守著那份疑慮,抓住在混亂中放鬆的訣竅,不要驚慌——這就是精神修爲。

掌握理解自己的竅門,溫柔而慈悲地體會自己——這就是戰士之道。

不論你喜不喜歡,每當我們生氣、痛苦、剛愎自用時,甚至是輕鬆下來或充滿啓悟時,我們就如同過去的千百萬次一般,再度體悟到自己。

我們可以每天想一想世界各地發生的侵略行爲。

可以想一想紐約、洛杉磯、哈利法克斯、臺灣、貝魯特、科威特、索馬利亞、伊拉克等地發生的侵略行爲。

全世界各地,每個人都在反擊敵人,人的痛苦永遠高漲不下。

我們每天都可以反省一下這些事,問問自己:「我有沒有增加這世界的侵略行爲?」每次事情一尖銳焦躁起來,我們就問問自己:「我到底要的是和平,還是戰爭?」

Orignal From: 當生命陷落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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