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醬麵

記憶中的爺爺...
是一個能吃善煮的麵食高手。
尤其是對「麻醬麵」，爺爺有種超乎想像的嚴格與挑剔，從麵的種類，是黃麵還是意麵，是粗麵還是細麵，是手工還是機器製作....他都精挑細選，到麵的煮法，下麵的時機，以致麻醬麵裡頭，最最重要的「麻醬」。
他都嚴格把關，從不輕易點頭。
所以，從我懂事到現在，從來沒見過爺爺真的對一碗「麻醬麵」感到滿意。他不是吃了幾口，就推開碗麵嘆氣，就是皺眉頭放下筷子，不吃。
就連街坊巷里都讚嘆的媽媽手藝，都沒有辦法滿足爺爺嚴苛的「麻醬麵之牆」。
有時候，爺爺興致來了，親自捲起袖口，下廚煮麵。
那就是我有口福的時候了，不過回想起爺爺的麻醬麵，是到現在都讓我無法忘懷的獨特味道。
那是一種台灣麵店煮不出來的味，爺爺的麵，口味非常的濃，甚至可以說是狂野，就像是爺爺小時候的故鄉，中國北方，那種從一望無際草原吹來，帶著狂野氣息的風。每次我一吃起來，總是沒完沒了的埋頭苦吃，因為麵裡，還有一種讓人暖到骨子裡的溫暖。
看到我這樣狼吞虎嚥的吃法，剛下完麵的爺爺，總是會笑咪咪的坐在我旁邊，彷彿在欣賞他的傑作。
「孫啊，記住，這就是中國北方的味道...」
然後，我永遠記得，爺爺下一句話的悵然。
「我媽媽，也就是妳曾祖母的手藝，比這好上不知道幾百倍.....可惜吃不著囉....」
幼小的我，總會似懂非懂的抬起頭，注視著爺爺那雙滿是縐褶刻劃的雙眼，似乎泛起非常細微的淚光，還有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紅絲。
當時的我在想，曾祖母的麻醬麵一定非常好吃吧。
讓離開家鄉十幾年的爺爺，還這麼念念不忘？那會是種什麼味道呢？更狂野？更溫暖？還是多了一味我們不懂的「鄉愁」？
後來，我逐漸長大，小毛頭也穿上制服，背起書包，進入了國家教育體制內。
這時候，才斷斷續續從爸爸那裡，知道了爺爺的故事。
爺爺離開故鄉的時候，還很年輕，正在家中吃晚飯，突然，門被轟然一聲撞開，幾個凶神惡煞的藍服軍人，抓起爺爺就走，一路拖，就這樣拖過了大半個中國。
從此，爺爺就成了國民黨的軍人，隨部隊東征討北，對日剿匪，轉眼四十年，爺爺都沒再回家過。
而爺爺離開家的那一天，好死不死，曾祖母剛好為了爺爺，煮了一鍋他最愛吃的「麻醬麵」。
一碗來不及吃完的麻醬麵，一個永遠被切斷，無法接續的家鄉記憶，變成爺爺心中永遠的想念。
都過了這麼久，爺爺夢中那碗真正道地的北方麻醬麵，早已化成了對母親的思念，對家園的懷想。
也難怪，找遍全台灣，仍找不回爺爺心中的那味道，我想，全天下大概沒有一碗麻醬麵能取代爺爺記憶中的那碗吧。
這樣的故事，在早期的台灣，其實並不稀奇，我一度以為，它就這樣劃上尾聲了。可是，兩岸局勢的改變，使得這故事，仍然帶著它深深的藍色鄉愁，繼續下去。
在我升上高中的那一年，政府正式開放對大陸探親，而就在我高二那年，爺爺已經辦好了簽證，決定回大陸。
還記得爺爺那幾個老朋友，他們聽到爺爺要去大陸這件事之後，圍坐在我家客廳，幾盅熱茶，茶香繚繞。
「老古錐啊。你確定要回去？你當了幾十年忠貞的黨員。回去不安全...」
爺爺搖搖頭，只說了一句話，「我想回家去找樣東西。」
當時，我腦海裡頭馬上浮現的，就是爺爺塵封已久的那碗「麻醬麵」。
在當時許多的老榮民都像爺爺一樣，急著回大陸看看，畢竟在對岸那頭，是自己土生土長的家啊，母親在那頭，父親在那頭，家人，童年時候熟悉的黃土，都在那頭啊。這些都是這塊新生台灣裡頭，不能提供他們的家園鄉愁。
顧不得什麼國仇家恨了，更顧不得什麼血海深仇了，海的那頭，有自己的媽媽啊。
我到現在仍然記得，我們全家送爺爺上機當時的情景，我望著爺爺，爺爺則遠遠的望著西北邊的天空。
我似乎又看到了爺爺那有著深深皺紋的雙眼，流露出一種赤子之情，深深期待的背後，有份近鄉情怯的情懷。
套句廣告詞，爺爺現在的感覺，應該是「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」吧。
送爺爺上機以後，我們就回到家，等著十五天之後，爺爺的消息。
可是，爺爺卻沒有按照他的計畫表，在第十一天就提早回來了。
那天晚上已經過了十一點，爸爸媽媽已經準備就寢，而我則正在刷牙，當時聽到鐵門響，我急忙的推門一看，訝異的喊出。
「爺爺......？！！」
這一喊，把爸爸媽媽都給喊出來了。
鐵門後的爺爺，顯得疲憊，他什麼話都沒說，緊閉著嘴，彷彿又太多的千言萬語，是震撼還是失落？讓他無從說起。
帶爺爺進門坐下，大家都感受到氣氛的靜默，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。
突然，媽媽為了打破沈默，用了女人最有效也最溫柔的方式問到「公公，您餓不餓？我給您下碗麵？」
爺爺聽到了這句話，彷彿驚醒，看著媽媽，又看看了這個客廳。
好像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回台灣了似的。
「那.........來碗麻醬麵吧。」
麻醬麵？這一瞬間，包括媽媽，都遲疑了。
爺爺不是最挑麻醬麵的嗎？
媽媽的麻醬麵雖然好吃，可是不合爺爺的口味啊。不過，不愧是媽媽，僅遲疑了一秒，她馬上點頭。
「馬上就好了，公公您先休息一下。」
就在媽媽進廚房弄東弄西的時候，爸爸試圖跟爺爺聊起來。
問了一句，「爸，老家那頭...還好吧？」
爺爺先是搖搖頭。然後嘆了口氣，說了兩個字，「變了....」
是什麼變了？我當時始終沒問，是人變了？
景色變了？還是一切都變了？
曾祖母應該不在了，那爺爺記憶中，真正道地的北方麻醬麵呢？
父親沒在問下去，客廳又恢復了原先的沈靜。
就在這個尷尬的時候，廚房不期然的，飄來一陣濃郁的香氣。
「麻醬香！！」
香氣四溢的芝麻味，連我都食指大動。
恍惚的爺爺，也嗅到了空氣裡跳動的麻醬香氣，慢慢的抬起頭來。
三分鐘後，媽媽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麻醬麵，上面一雙木筷，穩穩的架在碗上。
「公公，麻醬麵煮好了。」
爺爺接過了麵，深深的吸了一口香氣，原本疲憊至極的雙眼，似乎又恢復了光芒。
然後他拿起筷子，夾了一口麵，垮啦一聲，一口沾著麻醬的金色麵條，夙一聲吸進他的嘴中。
看到爺爺吃麵的樣子，我的肚子瘋狂的餓了起來。
然後，爺爺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。
「好！真好吃。」
母親聽到爺爺這一說，受寵若驚，連忙說，「那公公您多吃一點。」
爺爺不再答話，一口接著一口，金黃色的麵條在濃郁的麻醬中浸潤，不斷被爺爺吞入嘴裡。
老實說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爺爺這樣吃東西，很急，很餓，卻也是從來未見的享受。
害我也好想吃上一口。
終於，爺爺吃完了一整碗麻醬麵，原本精疲力竭的爺爺，似乎從這碗麻醬麵裡頭，獲得了無窮的精力。
「媳婦，妳這這碗麻醬麵，是怎麼煮的啊？」
媽媽想了一下，「公公，我還是跟以前一樣煮啊。」

「什麼？」爺爺訝異了。
「一樣的麵，一樣的水，還有一樣的溫度，
一樣煮法..都是以前的煮法，沒有變啊。」
「那為什麼，會變得這麼好吃呢？」
爺爺困惑著，「這一碗就像是...就像是...」

「老家那碗麻醬麵啊。」
這一瞬間，我看到了爺爺刻滿歲月痕跡的雙眼，溢出了淚水。
變得晶瑩剔透。
「沒想到...四十幾年了啊，我還能吃到這樣的味道..」
十七歲的我，突然有點明白了。
爺爺一直想吃的麻醬麵裡頭，少了哪一味？
家。
家的味道。
此刻的客廳，我們全家圍著爺爺，爸爸原本堅毅的臉，露出罕有的體諒與溫柔，坐在爺爺身旁，厚實的手，不知道什麼時候，緊緊的握住了爺爺滄桑的手。
媽媽身上的圍裙仍未脫掉，額頭上一點點的汗水，卻掩不住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，家的幸福味道。
而我，穿著拖鞋，雙眼模糊的看著這一幕，肚子卻因為剛才那碗麵，發出咕嚕咕嚕的飢餓抗議。
聽到了我肚子唱的歌，媽媽笑了，爸爸笑了，連爺爺也笑了。
「媳婦啊，再來一碗。」
「媽，我也要！」
「老婆，也給我一碗吧。」
「你們這些好吃懶作的傢伙。」媽媽笑的好開心，「好啦，馬上來。」
那天晚上，我真的好高興，因為，爺爺找到了他心目中的麻醬麵。
而且，就在我們的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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